闽海潜流(上)-《明末隐龙》

    泉州港的夜晚,从不真正沉睡。它像一头吞吐着山海的巨兽,即便夜色沉落,码头的每一寸石板、每一根桅杆,都还浸在白日喧嚣残留的余温里,连海风都带着未散的烟火气,不肯让这片海域彻底归于沉寂。

    咸湿的海风卷着三重气息在港区盘旋:最浓的是鱼腥,那是刚靠岸的渔船上卸下的海货,带着大海深处的腥甜与鲜活,黏在船板缝隙里,混着海水蒸发后的盐粒,成了码头挥之不去的底色;次之是香料,从南洋远道而来的胡椒、豆蔻、乳香,用粗麻布袋裹着堆在货栈角落,香气却不甘被束缚,顺着夜风钻进行人的鼻腔,添了几分异域的绮丽;最淡也最沉的是朽木味,来自那些常年泡在海里的船底、栈桥的支柱,木头被海水泡得发胀、朽坏,散发出潮湿的腐味,像在低声诉说着航海的艰辛与危险。这三种气味交织着,缠在林立的桅杆间 —— 那些桅杆高的直插夜空,矮的也比寻常房屋高出数丈,密密麻麻如一片沉默的树林,将码头笼在一片交错的黑影里。

    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吝啬。大多是悬在船头的防风马灯,灯罩是厚厚的玻璃,外面缠着一圈铁皮,挡住了海风,也困住了光线,只让昏黄的光晕在灯下方晕开一小片,勉强照亮船头摇晃的锚链,以及舢板在浪里起伏的模糊黑影。更远处的巨型海船,船身庞大如小山,舷侧的木板被海水冲刷得泛白,又被海风蚀出细密的纹路,在灯光下显出冷硬的线条,像披了一层铁甲的巨兽,安静地伏在水面上。再往远,深黑色的海面像一块巨大的墨玉,将天上的星光、岸边的灯火尽数吞噬,只有潮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,发出 “哗哗” 的声响,又顺着船身滑下,留下 “呜咽” 般的余韵,成了这夜色里最单调也最绵长的背景音。

    然而,这片看似沉寂的黑暗,不过是阴谋与交易的遮幕。码头上那些紧闭的货栈门后,有人借着微光清点银锭,元宝碰撞的 “叮当” 声被厚厚的门板挡着,只漏出一丝细碎的响动;隐蔽的巷弄里,挑着担子的货郎与穿短打的汉子擦肩而过,手在袖中飞快地交换着油纸包,里面或许是南洋来的珍稀药材,也可能是印着密信的绸缎;更有甚者,在酒馆昏暗的角落里,有人端着酒杯低语,话语间是对雇主的背叛,眼神里却藏着对金银的贪婪。银钱、货物、情报,乃至忠诚与背叛,都在这浓重的夜色里无声流转,像地下奔涌的暗河,看不见,却力道汹涌。

    就在这片暗潮涌动中,一艘小艇如鬼魅般从港外深水区滑出。那片水域水色深黑,是大型海船锚泊的地方,此刻一艘三桅福船正静静停在那里,船帆收得紧紧的,只露出高耸的桅杆,像个沉默的守护者。小艇便从福船的船影里钻出来,船身窄小,涂着深黑的桐油,在夜色里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。艇上几人都穿着深色水靠,布料紧绷,贴在身上,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,便于在水中行动。他们动作迅捷如海豹,划桨的手臂起落无声,桨叶入水时只泛起一圈极淡的涟漪,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,仿佛不是在划水,而是在夜色里滑行。

    为首一人,正是王小石。他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煤灰,那是从福船的伙房里取来的,颜色暗沉,恰好遮住了他过于年轻的面容 —— 若是在白日,他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少年气,此刻却被煤灰掩去,只余下一双眼睛。那双眼在暗夜中格外明亮,锐利如鹰隼,瞳孔紧紧缩着,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那艘造型迥异于中式帆船的巨舰,仿佛要将那船的每一处细节都刻进眼里。

    那巨舰确实与周遭的中式海船截然不同。它吃水极深,船身下半部分几乎没入水中,显露出沉稳的体量,一看便知是能远洋航行的大船。船尾的艉楼高耸,有三层之多,每层都围着栏杆,窗户排列整齐,像一座移动的城堡,透着一股威严的气势。侧舷上,一排炮窗紧紧闭合着,那些窗口方方正正,边缘带着金属的冷光,此刻如同蛰伏巨兽合上的眼睑,让人不敢想象,一旦睁开,会爆发出怎样的威力。最引人注目的是桅杆顶上的旗帜,红白蓝三色横条,颜色鲜艳,在夜风中懒洋洋地舒卷着,旗帜中央绣着三个醒目的字母 ——VOC。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,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帜,代表着远方那个崛起的海上强国,带着掠夺与扩张的野心,一路踏浪而来。

    “头儿,看那边。” 身侧一名老练的 “夜枭” 队员忽然压低嗓音,声音轻得像一缕气流,几乎要被海风吹散。他说话时甚至没转头,只用下巴极轻微地朝一个方向点了点,眼神却依旧警惕地扫着四周。

    王小石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,只见一艘装饰华丽的官方快船正靠在荷兰战舰旁。那快船船身涂着朱红的漆,船头雕刻着精美的龙纹,龙鳞用金粉勾勒,即便在夜色里,也能看出几分华贵。船舷两侧挂着几盏羊角灯笼,光线比马灯更亮些,将船身照得清晰。两船之间搭着一块厚重的跳板,木板宽大,表面刻着防滑的纹路,几名身影正躬着身子从荷兰战舰上走下来。为首那人穿着一身明朝官员的袍服,料子是上好的绸缎,虽然在夜色里看不清具体的品级,但那袍服的款式、腰间系着的玉带,都透着官员的身份。他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,匣子上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,边角包着铜皮,一看便知价值不菲。他走路时脚步放得极轻,身体微微前倾,仿佛捧着的不是木匣,而是易碎的珍宝,生怕有半点闪失。

    跳板另一侧,几名荷兰人正站在战舰的船舷边目送他们离开。这些荷兰人身形高大,比一旁的明朝官员高出大半个头,穿着深色的呢料外套,料子厚实,领口和袖口绣着简单的花纹,腰间佩着细剑,剑柄上缠着皮革,透着一股干练的气息。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,仿佛在看一群臣服于自己的人。其中一人还微微抬了抬下巴,嘴角勾起一抹淡笑,那笑容里没有友好,只有对弱者的轻视。

    看到这一幕,王小石的心脏猛地一跳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。他瞬间意识到,这绝不是普通的往来 —— 官员、紫檀木匣、荷兰战舰,这三者凑在一起,背后必然藏着不寻常的交易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迅速打了个极快的手势: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,指了指那艘官方快船的船底,然后做了个 “潜入” 的动作。

    身旁两名 “夜枭” 队员立刻会意。他们两人对视一眼,点了点头,随即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水。两人水性极佳,入水时几乎没有溅起水花,只像两条游鱼般,借着荷兰战舰和官方快船交织的船影掩护,灵活地向快船的水线以下游去。他们游动时身体紧贴着水面,只露出鼻孔呼吸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,与夜色融为一体,不仔细看,根本发现不了。

    不过片刻功夫,其中一名队员便从水中浮出,依旧是只露出上半身,动作轻得像一片浮叶。他手里多了两样东西:一样是一小块色泽艳丽的异域织物碎片,那布料颜色鲜亮,是中原少见的宝蓝色,上面还绣着细密的金线花纹,一看便知是西洋货,不知是被什么钩住,挂在了快船船底突出的铆钉上,像是无意间留下的痕迹;另一样则更为重要 —— 一枚样式奇特的铜币,那铜币比明朝的铜钱略大,边缘带着齿纹,正面刻着陌生的纹章,像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狮子,背面则刻着几行拉丁字母,弯弯曲曲,无人能识。这是队员用特制的吸石从快船光滑的包铜船底吸上来的,想来是有人不小心掉落,卡在了船底的缝隙里,成了这场秘密交易留下的铁证。

    王小石目光快速扫过那两样东西,心中已有了判断。他再次打了个手势,示意队员收起物证,然后轻轻划动船桨。小艇立刻掉转方向,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,很快便融入了更远处的黑暗里 —— 那里是几艘大型海船的船影交错之处,更隐蔽,也更安全。只有那艘荷兰战舰上的旗帜,还在夜风中轻轻飘动,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,这片海域的平静,早已被打破。